“浪浪山”何以誕生:“打工人”與“nobody”的話語譜系
黃哲敏(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影視系講師)
今年暑期檔,由於水導演、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的動畫電影《浪浪山小妖怪》自8月2日上映以來迅速走紅。作為奇幻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人氣單元《小妖怪的夏天》原班人馬打造的首部長篇改編作品,上映一周時間里,影片累計票房突破5.74億元,成為我國影史票房最高的國產二維動畫影片,斬獲不俗口碑。時至今日,影片仍以強勁的勢頭于市場與評論界持續發酵,不僅穩居同檔期票房前列,還在社交媒體與評論市場引發了持續的長尾效應。這部影片在延續前作成熟的“上美影”水墨美學風格的同時,進一步拓展了故事的世界觀層次與敘事縱深,書寫出一則兼具當代氣息與寓言意味的“草根史詩”。
一、不容忽視的“打工人”
《浪浪山》的故事并不復雜,故事延續了《小妖怪的夏天》的基本設定: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路過浪浪山,各方勢力皆覬覦唐僧肉,其中便包括了主角小豬妖一直想進入的“大王洞”。成為大王洞的妖怪,也就意味著能夠分得一口唐僧肉,從而長生不老。但陰差陽錯,小豬妖與蛤蟆精惹怒了上層,不得已只能逃離浪浪山。這一過程中,小豬妖做出了大膽決定:與其終日惶惶,不如組建團隊、偷天換日,先唐僧師徒四人一步取得真經。他們先后找到了“話癆”黃鼠狼與“社恐”猩猩,冒充了一支西行團隊,影片故事由此展開。
影片監制及藝術總監陳廖宇表示,有關《浪浪山》的故事構想實際上是和《小妖怪的夏天》同時開始的,影片既非前作也非續集,而是一個擁有獨立設定的、與短篇平行的作品。不過,兩部作品所呈現出的基本氣質是相近的,只消微微置換,我們立馬可以獲得一則充滿諷刺意味的當代寓言:不論底層小妖們如何努力工作,似乎永遠無法打破固著的階級壁壘,這一壁壘不僅徑直指向了“浪浪山”的復雜權力層級,也控訴了“取經人”的闡釋特權——我們的生活環境似乎并不因個體努力得以轉變,而是更加依靠某種天生/既有地位所賦予的、被普遍承認的合法性證明。正如導演於水在訪談中親承:“在創作時我沒有刻意地強調‘打工人’的概念,直到分鏡做出來后,才覺得這就是當代職場人的生活,我才意識到大家確實在這方面共情了。當代人在職場中遇到的困難是普遍的困難,但在家庭、學校等各個環境中可能都有類似的困境”。[1]
有關“打工人”敘事,幾乎貫穿了當前關于《浪浪山》的所有主流評論。但與其在既有話語中反復驗證,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是——近年來,這一指涉底層勞動者處境的流行標簽,如何從網絡亞文化演變為評論市場的高頻詞匯?又為何在當下的電影輿論場中能夠迅速引發跨年齡、跨階層的情感共振?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對某種“敘事母題”的探索,更可以從近些年電影市場對“打工人”經驗的持續演繹中得到印證。這些作品在類型與風格上或許各異,卻在角色設定與情感內核上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個體被困于龐大的制度與規則之中,通過一次次重復、瑣碎而無望的任務,試圖尋找微小的能動性與意義感。
以詞源看,“打工”一詞最早活躍于粵港澳地區,直接借自粵語“打工仔”一詞,意為“受雇于人,替別人工作的人”。最初主要指從內地農村到沿海經濟特區(如深圳)工廠、企業工作的農民工群體。改革開放后,這一邊緣職業稱謂迅速北上,從而進入普通話語境中。上世紀90年代后,城市制造業崛起,農村人口大幅向城市流動,“打工仔”“打工妹”“打工者”等稱謂也在內地逐漸流行,并部分與“農民工”等概念合流,帶有強烈的地域遷徙色彩和歷史語境。[2]這一時期,廣東、深圳等地區首先出現了以進城務工者為主體的“打工文學”,有關“打工人”的視角和故事,逐漸成為改革開放語境下大眾文藝的嶄新敘述資源。步入新世紀后,隨著市場經濟深入和就業形態多樣化,“打工”的含義逐漸泛化。“打工者”不再局限于農民工職業群體,青年群體、普通上班族也開始用“打工”指代自己的工作狀態,這一語境下,“打工”多為自嘲和無奈之語,強調其工作中面臨的艱辛、壓力、困惑以及對制度的不滿與諷刺。而早期中文互聯網,如論壇、博客等社交平臺,則成為這種自嘲文化的傳播加速器。2020年9月,一位名為“抽象帶籃子”的博主發布了一條主題為“早安,打工人”的短視頻,一夜之間,“打工人”一詞迅速躥紅,“打工人語錄”也幾近病毒式地占領了中文互聯網的熱詞版面,隨后被主流媒體收錄為年度熱詞。這一輪“話語爆炸”將“打工人”一詞從傳統上指涉外來務工群體的語義,擴張為覆蓋辦公室白領、普通工人、青年學生在內的更廣泛的勞動者群體,形成了某種集自嘲、解構、共鳴于一身的典型文化癥候。
將目光轉向電影,在我國導演群體的創作中,將城市工人群體作為主角,講述“打工者”生活的影片并不鮮見。2004年,賈樟柯的《世界》將視角精確聚焦于北漂打工人群,展現了一個大眾生活于此但卻“倍感陌生”的另一個世界。十年后,他以2010年前后一系列新聞事件為背景,再度講述了一名底層青年打工仔小輝在流水線生產、家庭、愛情三者間游移并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故事。這一時期,銀幕上的“打工群體”包括但不限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中傳統工人階級(張猛《鋼的琴》);城市外來大齡務工女性(鄧勇星《到阜陽六百里》);失去“鐵飯碗”的體制內文化單位普通職工(張大磊《八月》);面對返鄉困境的城市務工女性(鵬飛《米花之味》);從小隨父母離家、在異鄉成長起來的“二代移民”青年(李睿珺《路過未來》),等等。當然,也不乏前述“打工”一詞語義擴張后,關注都市白領生存,講述職場背后的競爭與壓力的“職場打工人”故事(徐靜蕾《杜拉拉升職記》系列)。這些銀幕上的“打工者”形象,無論是北漂青年、下崗工人、外來務工女性,還是城市白領,都與其所處的時代語境密切相關。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制度更替,到城鎮化與人口流動的加速,再到互聯網經濟崛起帶來的勞動形態變革,不僅是個人命運的寫照,更是特定歷史階段社會結構轉型的縮影。
而在近年,關于“打工人”的敘事則逐漸與官方話語合流,成為了某種時代精神塑造的反映,典型如文牧野執導,講述城市青年打工群體奮力拼搏、改變命運的《奇跡·笨小孩》,以及由陳可辛監制、許宏宇執導,講述年輕人在當代網絡文化下返鄉創業的農村題材影片《一點就到家》。與此前偏向揭示現實困境、呈現結構性壓迫的影像不同,這一時期的作品更多地承載了勵志敘事與時代正能量的導向,強調個體通過奮斗、創新與團隊協作實現階層躍升的可能性。這種轉向不僅契合了主流話語對“奮斗者”“理想青年”的價值塑造,也在影像中構建了一種更為溫和、積極且可資借鑒、復制的成功范式,從而在官方話語與大眾情感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電影市場開始出現另一批和“打工人”生活高度相關的影片。這類影片一般沿用喜劇類型,通過強設定情節,呈現個體在制度洪流下的嬉笑怒罵。在最終結果上,其并沒有逃出主流電影文化的“大團圓”或“合家歡”框架,但在具體敘事內容上,則已經開始關注、挖掘當下社會熱點,并對“打工人”這類文化標簽進行辛辣而大膽的平鋪直敘。細究其故事構架,大抵可分為以下三點:其一,制度化的階層再現。通常以一個層級分明、路徑封閉的組織結構空間為故事的發生基礎,揭示社會資源在制度化選拔中的分配邏輯。其二,權力秩序的荒誕性,通過喜劇、諷刺等類型手法夸張權力機關運行的非理性邏輯與內在矛盾。其三,邊緣主體的能動書寫。以底層或邊緣角色為敘事焦點,凸顯其在結構性壓迫下的策略性抵抗與意義追尋。
在《浪浪山》的開頭,小豬妖、蛤蟆精與“大王洞”的關系描繪,儼然是一幅當今社會千軍萬馬爭搶“鐵飯碗”的世俗風情畫:小豬妖勤懇本分,不惜用鬃毛擦拭鍋具,卻因無意間磨去鍋上的刻字引來殺身之禍,而蛤蟆精即便已被驅逐出浪浪山,仍執意保留象征身份的“工牌”,哪怕它已不具備任何實際職能;無獨有偶,在同期上映的影片《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千里送荔枝”的荒誕使命也似乎是當今體制內“牛馬”的真實寫照:在層層欺壓,官官相護,上行下效,人人自危的年代,個體反抗無異于蚍蜉撼樹,我命似乎“由天不由我”;同樣,2023年上映的喜劇電影《年會不能停》以企業大裁員為背景,一次陰差陽錯的選調竟引發了一連串的職場鬧劇,吊詭地揭示了一套荒謬的企業層級秩序;2024年上映的影片《勝券在握》,基本延續了《年會不能停》中關于職場生態的討論,講述了一出草臺班子式的創業鬧劇。這些影片雖在題材與敘事策略上各有差異,但無一例外地借用了“打工人”這一符號,將其轉化為類型敘事的核心意象。這些形象始終承載著對打工人勞動處境的凝視與感知,集中呈現了在特定制度語境下個體所經歷的辛酸、無力與反諷。
有趣的是,“打工人”符號的盛行,也使得觀眾傾向于將影片中主人公所經歷的困難、考驗“職場化”,賦予自我調侃與批判之意,如今年的現象級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在“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動”背后,實際上反映的是大眾對于三界封神榜等級秩序的控訴。個中典型則是影片中的主要角色申公豹,盡管他憑借著自身努力考入玉虛宮,但其出身始終不被主流認可,終日勤勤懇懇卻永遠無法觸及十二金仙之位。有論者認為,昆侖十二金仙的選拔機制暗含著殘酷的出身論,“元始天尊座下清一色的人族修士,即使太乙真人終日醉飲誤事仍能獲得重要法器,而勤勉修煉的申公豹只因妖族身份就被排除在核心圈層之外。這種結構性歧視恰似某些行業對‘雙非’學歷的隱形門檻,或是互聯網大廠、公務員、事業編等對35歲以上員工的年齡歧視”。[3]同樣,哪吒在該片中為重塑肉身,歷經考驗的情節也被眾多網友喻為某種“職場人的打怪升級指南”,甚至有論者以哪吒情節與基層工作相連,認為哪吒具有“擔當精神”,即“哪吒雖被貼上‘魔丸’標簽,卻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逆勢而行,最終打破偏見、守護蒼生。基層工作常面臨資源有限、矛盾復雜的困境,干部需摒棄‘等靠要’思想,主動作為”。[4]雖然此類關聯的合法性幾何仍需推敲,但可以確定的是,這種關于“打工人”處境的故事與解讀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社會文化、媒介話語機制與產業策略在近年共同變遷、相互耦合的產物。它們既借助了網絡語境中“打工人”符號的流行勢能,也反過來通過影像敘事不斷加固這一文化想象,使其成為一種可被廣泛接受、主動消費的“情感經濟”。在這種情境下,觀眾愈發傾向于將虛構情節與自身的生活經驗進行平行對照,更樂于在這種帶有自嘲與批判色彩的虛構世界中完成情緒釋放與身份認同。
二.“nobody”的發生基礎
不過,與上述其他影片相比,《浪浪山》顯然要更為殘酷一些。直到結尾,四只小妖都是沒有名字的“nobody”,而我們能看到的,正如片尾的那行字幕,只有“每一個勇敢出發的自己”。這個“自己”與上林署九品監事李善德、闡教先鋒與蓮花化身的哪吒不同,其幾乎被剝離了所有社會身份,甚至于被完全排除在分配體系之外(妖怪)。這里,或許可以以布爾迪厄筆下的“象征資本”(symbolic capital)解釋影片對于“取經”概念的重構:孫悟空五百年前就和如來認識,豬八戒和沙僧都是天將轉世,唐僧更是貴為金蟬子。如是種種,并非人們慣常接觸、可獲得物質財富,而是被社會成員(尤其是某一場域內)承認并賦予價值的資源。布爾迪厄強調,象征資本之所以能成為有效的“資本”,在于它常被誤認(misrecognition)作“自然”或“正當”,既得者通過頭銜、儀式和制度話語壟斷了“取經”的合法性,“取經”看起來像是一種被授權的文化儀式。而在我國本土文化語境下,“西天取經”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習焉不察。不論是師徒四人作為傳統意義上的“文化偶像”,還是近年來被愈發提及的悟空形象與“反叛精神”,都未能接近“取經”的特權本質。人們覺得“當然是他們去取經”,而鮮有思考為什么一個普通妖怪不能取經,毋寧質疑“取經”本身。正因此,四個無名小妖的取經故事,天然地挑戰了這套象征資本的壟斷邏輯。他們沒有背景關系,沒有神格,但依然義無反顧踏上了取經之路,這無疑是影片最動人也最為深刻的部分。不管是《小妖怪的夏天》帶來的良好口碑,還是影片在當下評論市場的火熱,都匯聚到同一主題之上——那些被視作“nobody”的個體所棲居的精神世界:它交織著諷刺與控訴、怯懦與自嘲,也閃爍著理想與自我實現的微光。
將《浪浪山》的故事置回導演自身的創作脈絡來考察,我們會發現,這一關于“nobody”的話語,其實可以追溯至20年前。2001年,畢業于計算機專業的於水決心改行學習動畫,并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的第一屆研究生。三年后,於水創作了其首部作品《生活原來是這樣的》(About Live),這是一部以動畫為主,混合了部分真實影像的動畫短片作品,講述了一個荒誕而典型的社會“蝴蝶效應”:一位青年(於水本身飾演)投給路邊乞丐一枚硬幣,最終引發了超級大國之間的核戰爭,也陰差陽錯引出了乞丐本人的坎坷人生。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已經可以窺見於水日后的創作底色:通過夸張的因果鏈條,把個體最微小的舉動置于龐大的社會與國際體系中,揭示了個人在權力結構中的脆弱與無力。一方面是對“小人物”命運的敏銳捕捉與同情,另一方面,則是通過自我介入、自嘲、媒介拼貼的方式,對看似精密運轉的社會機器進行大膽而尖銳的諷刺。
2010年,於水創作了動畫短片《火紅的青春》,其以建國初期的一名紡織女工為主角,以一種“無產階級的歷史意識”,挑戰了新世紀我國社會文化中的國際觀念與風俗變遷:在相隔半個世紀后,國人再一次將個人生命經驗置于世界格局與地緣政治的前臺(北京奧運),而個人在歷史舞臺中所獲得的激情、榮譽、成就,卻隨著時代的變遷愈發令人感到陌生與遺憾。需要提及的是,舊中國的紡織工業是中國近代工業中最成熟、最發達的產業,其所囊括的民族資本、勞動力與市場份額,都在國民經濟的運行中起到了重要的影響。而由于舊中國婦女“囿于家庭”的特殊性,新中國女性又在整個新中國紡織行業建設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論是上海第十七棉紡織廠的黃寶妹,還是青島國棉六廠郝建秀,都是個中的代表與模范。因此,對“紡織女工”這一工種的選擇,天然承載了銀幕上這一個體命運的歷史性。盡管該片的“懷舊”在某種程度上缺乏具體對象,略有投機之嫌,但也從側面奠定了於水影片中獨特的歷史氣質。
對歷史的敏銳感知,以及將“邊緣者的處境”與“體制性荒誕”相連接的思路,后來在於水個人公眾號連載的《否否日記》中得到延續。2013年10月,於水開通了微信公眾號“禽獸超人”,兩個月后,公眾號發布了首條“推文”:“否否馬上要誕生了”。12月10日至13日,於水分別以《關于信仰》《小孩愛暴力》《臉盆》為題,連續發布了三篇“否否日記”,宣告了“否否”形象的誕生。《否否日記》更像是一次文字實驗,其并不是依照時間順序的平鋪直敘,而是從“否否”30歲的某一天開始:“11230天,晴,30歲。經常聽到人們說,中國人缺乏信仰。仿佛這是治愈中國各種不良現狀的一劑良藥。對‘信仰’這個詞,我有疑問。”緊接著,否否以尖銳的口吻說道:“但我同意在‘信仰’后面加上‘公平、正義、善良’,這句話我贊同。即人們應該有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對好的事物贊賞,對壞的事物批判。這是最最最低的底線了吧?但現實中,國人有很多投機者和沒有原則的人……所謂的逆淘汰機制產生了:投機的人步步高升,如魚得水,有原則的人處處碰壁,頭破血流”。[5]隨后,《小孩愛暴力》《臉盆》兩篇日記又分別以“10歲小女孩在電梯里毆打1歲嬰兒事件”與“我對少年混混‘臉盆’的回憶”為主題,討論青少年兒童的暴力和犯罪問題與“我”對年少時期一位同學的回憶。三篇日記均圍繞“否否”這個書寫主體展開,既像個人隨感,又夾雜著虛構化敘述。當然,不變的依然是作者略顯“冷酷”的文風,在《臉盆》一文中,否否先是以細膩的筆觸記錄到,臉盆其人“地上的雨水趴下直接喝,0.5mm的自動筆芯一根一根吃”,甚至在廁所里尿尿的方式是“……站在廁所這一端,使勁的朝另一端滋”,隨后畫風突轉:“后來,聽說臉盆沒有上初中。再后來,聽說他在一次斗毆中被打死了”。[6]
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否否”便以這樣一種冷酷而略帶戲謔的形象出現。也正是這樣一個形象,催生了作者首部連載動畫短片《否否怒系列》(《否否正能量》)。於水在《否否正能量》的介紹中提到:“在這部動畫系列片中,憤怒是否否的關鍵詞。因為對丑惡的憤怒,就是我們的正能量。”系列片的故事都圍繞著青年“否否”展開:胡海鎮的中山路上缺了一個井蓋,恰逢領導視察,鎮長便下令否否“拆東墻補西墻”;旅游路上到處封路設卡,細究得知只是為了迎合“上級視察”;飛機起飛前的客艙,客人無視道德規范大聲喧嘩,等等,故事以否否為視角,展現了一樁樁日常生活中令公眾憤慨的現實事件,進而以否否的“憤怒”將事件一一解決。作者基本懸置了對主角“超能力”的討論,乍一看, 這一形象與流行爽文中無所不能的主角并無二致:永遠年輕、永遠憤怒。但可貴之處在于,作者直面了社會生活中的切實問題,雖只能以動畫的方式固執而理想地解決,但畢竟留下了某種“憤怒”的姿態。
需要提及的是,“否否”形象的確立,也和於水本人對彼時的電影市場的觀察直接有關。他本人在回憶中提及,2009年起,他開始關注互聯網動畫行業,彼時正值電視動畫的寒冬,電視臺對電視動畫的支持力度逐年下降,收購價格暴跌,全國范圍內只有“喜羊羊”系列取得了成功。而支持“連載動畫”最終落地的,是於水對動畫市場和其個人能力的綜合判斷,他認為,市場上有“十年磨一劍”的驚世之作,典型如餃子(楊宇)導演的《打,打個大西瓜》和李陽導演的《李獻計歷險記》,但這樣的嘗試風險不可謂不高。所以,他選取了“系列片”的創作方式,持續不斷地給觀眾留下印象,培育觀眾基礎。對于系列片的原始設想,於水這樣提道:“人類的基本情緒無外乎‘喜怒哀樂’,萌、賤、吐槽其實都屬于‘喜’和‘樂’的范疇,‘哀’屬于悲劇,大眾一般很少主動在網上找悲劇去看,那么還剩下一個‘怒’字。似乎這個字沒有太多人做過。那么‘怒’字可以做嗎?它有群眾基礎嗎…那幾年微博剛剛火起來不久,微博上有一個主流情緒就是‘憤怒’:各種社會不公激起大眾憤怒,如果此時有一個虛擬人物能代言大家懲治壞人,一定會得到強烈的共鳴”。[7]
這一“永遠憤怒”的姿態,加諸“否否”形象的前期積累,也直接誕生了可能是於水評分最高、最廣為人知的連載動畫《禽獸超人》系列。從2014年到2017年,該系列每年一季,共制作46集。與“否否”一樣,“禽獸超人”系列講述的基本是一個蝙蝠俠式的“法外狂徒”,專門處理各種社會不公。而伴隨著《否否日記》《禽獸超人》同時更新的,還有“否否課堂”系列。“否否課堂”并不像似是一個專門的內容序列,毋寧說是某種個人的日常生活見聞與感想集萃,包括但不限于“中秋節送禮門道”“出門旅游防坑指南”“七夕終極約會秘籍”“閱兵你看得夠仔細嗎”等放在如今也足夠“標題黨”的日常推送式雜談。同時,在“否否課堂”系列中,於水已經開始有意以大量彼時中文互聯網流行的表情包、二創圖片為主要內容,輔以少量的文字說明,并正式在其中融入《禽獸超人》中“否否”的人物形象作為補充。而在創作之外,於水還堅持對社會熱點事件進行評述,如“電影院變身‘電影怨’,你出了多少力?”(電影院的不文明行為)、“納稅人出錢是為了給自己買單?”(明星照片泄露)、“孩子,孩子!”(區別對待問題)等。可以說,底層視角、對社會問題的追問、一以貫之的“憤怒”,構成於水創作的現實底色。
在這里,一個有趣的分叉產生了。十年前,於水的命運悄然與餃子、李陽等人關聯起來。餃子以首作《打,打個大西瓜》成名,講述了大國博弈與軍備競賽的殘酷真相,而李陽則在《李獻計歷險記》中天才地設計了一位患有“差時癥”病人的故事。十年后,前者以《哪吒》系列橫掃我國電影市場,成為中國影史票房冠軍,后者仍然以天才的創意持續對影片形式進行探索,最終講述了一群熱血青年“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故事。相比之下,於水則顯得“復古”許多,從《小妖怪的夏天》到《浪浪山》,其內容遠非是某種奧德賽式的英雄之旅,也不是對各類視覺媒介的融合與突破,而只是一個“nobody”的故事,但正是這些籍籍無名的個體,構成了當今社會生活的切實面貌,正如其本人所述:“妖怪們常被我們忽視,沒有具體的生活和面目。我們平時看到的妖怪都是為非作歹的,但在這部電影里他們也掙扎在生存的困境中,碰到人類的時候都非常卑微……我希望大家借小豬妖看到生活中每一個具體的人,他們不完美,他們就和你我一樣”。[8]
三.結語
總而言之,從歷史與話語的層面來看,影片恰逢“打工人”敘事在當代電影評論與大眾輿論中持續擴張的語境,其所呈現的職場生態與制度荒誕為觀眾提供了強烈的現實投射與市場共鳴;另一方面,從導演個人的創作脈絡來看,於水早期作品中對“nobody”處境的敏銳捕捉與持續書寫,已為這一主題的成熟化奠定了深厚的創作基礎。正是在宏觀的話語結構與微觀的創作心理的交織之中,《浪浪山》得以在當下獲得廣泛的文化效應與產業回響。
2017年10月4日,《禽獸超人》官方公眾平臺發布了最后一條推文,以“否否”的口吻對大家說道:“天冷了,注意多加衣。送你一顆撲通撲通的小心心,記得查收哦。愛你的否否”。八年后,“否否”以另一種姿態回歸了——只是背景變成了一個名為“浪浪山”的志怪空間。
《浪浪山》并非完美之作,在影片中,我們仍能看見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天生平凡的小豬妖一家,又怎會擁有強大到得以抵抗黃眉的神秘咒語?擁有強大力量的“nobody”,還有權利代表當今社會的無數“nobody”嗎?在這里,導演只能以“犧牲所有妖力”與悟空的四根救命毫毛為代價,部分填補影片內容的遺憾,這不啻是某種“否否”姿態的回歸:或許我們不需要去質疑“超能力”從何而來,而更重要的是“出發”的勇氣。
參考資料:
[1] 余雅琴.專訪《浪浪山小妖怪》主創: 看到生活中每一個具體的人[EB/OL].(2025-08-10)[2025-08-16].https://mp.weixin.qq.com/s/IkAafJ5uj2CXtxcHg6fqCw.
[2] 胡馬雍.打工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EB/OL]. (2020-11-07)[2025-08-16].https://m.thepaper.cn/wifiKey_detail.jsp?contid=9884738&from=wifiKey&utm_source=chatgpt.com.
[3] 崔無知.申公豹的困局與打工人的宿命:在封神宇宙中尋找生存縫隙[EB/OL]. (2025-02-18)[2025-08-16].https://mp.weixin.qq.com/s/wHjQ5TlC6aQQD9WIAiDkOw.
[4] 肖筱.從《哪吒之魔童鬧海》悟基層工作之道[EB/OL]. (2025-02-19)[2025-08-16].https://www.rmlt.com.cn/2025/0219/723600.shtml.
[5] 禽獸超人.第11230天——關于信仰[EB/OL]. (2013-12-11)[2025-08-16].https://mp.weixin.qq.com/mp/appmsg/show?__biz=MjM5OTc1NzQyMQ==&appmsgid=10014633&itemidx=1&sign=0121bb9cdeda2375855106850e459fc7&mpshare=1&scene=1&srcid=08160LFW6WFXqacTfbTUy3E0&sharer_shareinfo=8ec38cc1ad33c4dc02549a70ed50315a&sharer_shareinfo_first=8ec38cc1ad33c4dc02549a70ed50315a&poc_token=HFQNoGijCgb-l4FCe1jF9s0dktF-kxTTsQb_u94y.
[6] 禽獸超人. 第3412天——臉盆[EB/OL]. (2013-12-11)[2025-08-16]. https://mp.weixin.qq.com/mp/appmsg/show?__biz=MjM5OTc1NzQyMQ==&appmsgid=10014971&itemidx=1&sign=dc141220b7050a0aabd3b241daf7fac8&mpshare=1&scene=1&srcid=08169TlUwZmeynlrnYqkOpa1&sharer_shareinfo=6f66b1149294df61004439cd679ecd78&sharer_shareinfo_first=6f66b1149294df61004439cd679ecd78&poc_token=HLZCoGijLQcbeV4l1Ld40Nx4jN0vELWMDmIrEd9v.
[7] 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 這一季的《禽獸超人》收官了,要這樣一路風情地走下去![EB/OL]. (2017-09-29)[2025-08-16]. https://www.sohu.com/a/195708494_292495
[8] 余雅琴.專訪《浪浪山小妖怪》主創: 看到生活中每一個具體的人[EB/OL].(2025-08-10)[2025-08-16].https://mp.weixin.qq.com/s/IkAafJ5uj2CXtxcHg6fq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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