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馬尼拉11月10日電 題：當嶺南彩墨邂逅熱帶群島，畫筆如何搭建菲中文化之橋？

　　——專訪菲律賓華人畫家施榮宣

　　中新社記者 張興龍

　　在菲律賓，一位華人畫家以中國筆墨描繪熱帶風物六十余年。他堅守嶺南畫派傳統(tǒng)，融匯西方技法與南洋意象，在創(chuàng)作與教學中推動中菲文化交流。近日，菲華畫家施榮宣在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中國畫不僅是一門藝術，更是一種文化根脈的延續(xù)。他希望通過畫筆，讓更多人理解中華美學的精神內(nèi)核。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最初是如何接觸嶺南畫派，并最終確立自己的藝術方向的？

　　施榮宣：我出生在福建晉江一個靠海的小村莊，自幼便對自然萬物充滿興趣。家禽、牲畜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鄉(xiāng)間的農(nóng)作物、花草昆蟲，都是我兒時涂鴉的對象。小學時，我從老師那里獲得一本《芥子園畫譜》，如獲至寶，便反復臨摹，奠定了我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最初興趣。

　　1955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前往中國香港。香港是中西文化交匯之地，在那里不僅能接觸到現(xiàn)代藝術思潮，也有機會欣賞古今名家的繪畫真跡，其中就包括大量嶺南畫派作品。這一時期，我開始對嶺南畫派產(chǎn)生濃厚興趣。

　　20世紀60年代，我因接手父親生意而移居菲律賓，但繪畫始終未曾中斷。我常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作品也時常在當?shù)厝A文報刊上發(fā)表。1965年，我得知嶺南畫派代表性人物之一的趙少昂先生開班授課，便立即報名，開始系統(tǒng)學習嶺南畫派的技法與理念。

　　在趙少昂先生的影響下，我決定棄商從畫。趙少昂先生不僅重視筆墨技巧，更強調(diào)寫生與觀察自然，鼓勵我應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形成“一己之面目”。而這“一己之面目”便成為我此后一直追求的目標。

2025年4月29日，“嶺南逸韻 妙合自然——趙少昂藝術展”在廣東廣州藝術博物院(廣州美術館)開幕。圖為《孔雀圖》吸引參觀者。 中新社記者 陳楚紅 攝

　　中新社記者：在菲律賓長期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您觀察到當?shù)厣鐣χ袊鴤鹘y(tǒng)繪畫藝術的接受和理解有何變化？

　　施榮宣：我初到菲律賓時，當?shù)厝A人社群多以經(jīng)商為業(yè)，普遍認為藝術難以維生，“學畫畫”甚至被視為不務正業(yè)。與此同時，彼時菲律賓市場上幾乎難以購得畫中國畫所需的紙、筆與顏料等基本工具，我只能托人從香港購買，以維持創(chuàng)作。

　　由于受西班牙與美國長期殖民影響，菲律賓主流社會深受西方文化熏陶，我那時所結識的當?shù)禺嫾乙矌缀跚逡簧俏餮螽媱?chuàng)作者，真正從事中國畫創(chuàng)作者極為罕見。這種文化背景使得中國畫在當時缺乏觀眾基礎。

　　盡管如此，我始終堅持創(chuàng)作中國畫，并積極參與社會展覽。有一年，馬尼拉市區(qū)青年會舉辦全國性美術展，我以一幅具有嶺南畫派風格的作品參展，意外收獲許多觀眾的肯定與鼓勵。盡管他們對中國畫背后的哲學與技法體系尚不熟悉，但對其形式美感與自然意趣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甚至有人主動表示希望拜我為師。這讓我意識到，即使文化語境不同，藝術依然能夠以其形式與情感力量建立起跨文化共鳴。

　　此后，我在菲律賓相繼創(chuàng)設“岷江藝苑”和“菲律賓中國藝術中心”，教授的學生來自五十多個國家，并在當?shù)馗咝！⒉┪镳^和畫廊舉辦了數(shù)百場個人展、夫婦聯(lián)展及師生聯(lián)展。這些實踐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中國畫在當?shù)氐目梢姸扰c接受度。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中國傳統(tǒng)繪畫與西方繪畫語言之間的差異與互補？

　　施榮宣：中國傳統(tǒng)繪畫強調(diào)“天人合一”的審美理念，主張通過觀察自然、體悟內(nèi)心，借助“意在筆先”“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钡仁址ǎ瑢崿F(xiàn)藝術與哲思的統(tǒng)一。傳統(tǒng)筆墨技法講究線條的韻律感與氣韻生動，構圖上多采用“散點透視”，以展現(xiàn)時間與空間的流動性，營造“可游可居”的畫面意境。這種畫法并不追求一時一地的真實，而在于表現(xiàn)對象的神采與氣質(zhì)，強調(diào)“傳神”與“寫意”。

　　相比之下，西方繪畫更加強調(diào)對物象的精準描摹與空間結構的真實再現(xiàn)。其技法體系中，光影的表現(xiàn)、色彩的塑造以及定點透視的應用，是實現(xiàn)立體空間與視覺真實感的關鍵。這種理性化的建構方式體現(xiàn)出西方繪畫中以科學觀察為基礎的表現(xiàn)體系。

　　總而言之，兩種繪畫體系各有側(cè)重：一個重“神似”，一個重“形似”；一個源于“筆墨心法”，一個依托“視覺邏輯”。然而，這種差異并非對立，反而在當代藝術實踐中展現(xiàn)出廣闊的互補空間。藝術本質(zhì)上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表達，不應受限于國界或技法體系。正如當今世界已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球村”，藝術的融合也應順應這一趨勢，以更加開放、多元的面貌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

　　中新社記者：作為一名在海外的華人畫家，雙重文化身份對您的藝術表達有何影響？

　　施榮宣：長期生活在一個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社會中，我的中國文化背景反而成為一種獨特的優(yōu)勢，使我得以從不同文明的交匯處，重新審視與激活中國畫的表現(xiàn)力。

　　嶺南畫派本就主張“折衷中西、融匯古今”，這種開放包容的藝術觀念讓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有了扎實的理論依據(jù)。菲律賓的熱帶氣候、自然生態(tài)、人文風貌為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我將所見所感融入畫面，在我的許多作品中，既可見到中華傳統(tǒng)繪畫語言的痕跡，也能感受到菲律賓自然元素與社會圖景的融匯。雙重文化身份并非束縛，反而成為我藝術語言得以擴展的重要動力。

施榮宣作品《雨后》。受訪者供圖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中國畫在華裔年輕一代中的傳播？您希望他們通過筆墨理解怎樣的文化根脈？

　　施榮宣：中國畫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是一種文化載體，其背后體現(xiàn)的是中國人關于天道、自然與人生的整體認知。因此，要真正理解和繼承中國畫，僅靠筆墨技巧遠遠不夠，更要在“畫外”下功夫。這包括深入理解中國古典哲學、美學思想、詩文修養(yǎng)，以及對“天人合一”“以簡馭繁”等傳統(tǒng)審美理念的體悟。

　　近年來，我在教授中國畫時發(fā)現(xiàn)，很多華裔新生代雖然對筆墨技法有興趣，但對于中華文化的整體認識仍顯薄弱。我希望他們能通過學習中國畫，不只是掌握技法，更建立起對中華文化的深度認知與理解。(完)

　　受訪者簡介：

　　施榮宣，菲律賓知名華人畫家，師從嶺南畫派著名畫家趙少昂先生，是嶺南畫派在海外的重要傳人之一。長期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在海外的傳播，推動跨文化交流。他曾創(chuàng)辦“岷江藝苑”與“菲律賓中國藝術中心”，教授了來自五十多個國家的數(shù)千名學生。著有《嶺南派寫意花卉技法》《彩墨五色牡丹畫法》《寫意走獸畫法》《十二花神：彩墨花卉畫法》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