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濟南10月23日電 題：如何通過文明互鑒促進全球現代化？

　　——專訪意大利漢學家里卡多·波佐

　　作者 孫婷婷 王采怡

　　在全球化深入發展的今天，儒家思想所蘊含的“和而不同”“天人合一”等核心理念，為促進文明互鑒、推動全球現代化提供了新的思想啟示。

　　日前，意大利漢學家、羅馬第二大學哲學史教授里卡多·波佐(Riccardo Pozzo)就如何通過文明互鑒促進全球現代化接受了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國際上興起“儒學熱”，其社會驅動力和文化需求是什么？

　　里卡多·波佐：當今世界，迫切需要一種能包容多元文明，促進跨文化對話并以和諧共生為目標的新型全球倫理。

　　儒家思想的核心價值——如“仁”“和”“義”“禮”等，恰好回應了這一需求。它提供了一套非宗教性、世俗化的道德體系，強調社群責任與人際和諧，這與追求和平、合作、可持續的全球愿景高度契合。

　　比如可持續發展目標，特別是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提出的可持續發展目標。而要實現這些目標，我們需要一種全球倫理，一種擁抱多樣性，并以和諧方式避免沖突的倫理。儒學強調的整體和諧與長遠責任，成為一種能夠幫助人類應對全球性挑戰的思想資源。

　　除了戰爭與沖突，世界還面臨著各種危機以及對綠色和數字化轉型的迫切需求。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沒有“B計劃”，因此必須盡一切努力改善我們的處境。在此背景下，儒學“天人合一”的理念給我們帶來啟發。

　　因此，國際“儒學熱”的興起并非偶然，其根本驅動力源于人類對應對系統性危機和構建新型文明范式的迫切需求。儒學所代表的東方智慧給世界以啟示，它既是人類在危機頻發時代對東方智慧的主動求索，也反映了世界對一種能融合古老智慧與現代挑戰、促進文明互鑒、支撐全球可持續發展的共享倫理框架的文化渴求。

　　中新社記者：文明間交流對話，對中西方哲學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這種變革對未來全球哲學的發展意味著什么？

　　里卡多·波佐：東西方文明交流互鑒，能夠深刻重塑哲學的本質。傳統哲學史長期固守“希臘-羅馬-歐洲”的單線敘事，這種歐洲中心主義框架掩蓋了東西方相互滋養的真相。

　　如今我們必須響應哲學家蘇萊曼·巴希爾·迪亞涅(Souleymane Bachir Diagne)的呼吁，對哲學史進行“去殖民化”，承認知識翻譯及傳播的多元性。哲學史如今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它要么一如既往地延續下去，要么擁抱一種跨文化的身份認同，而非一種武斷的、單一的文化身份認同。

　　翻譯是相互理解的必要前提，將康德著作譯成中文，并考察其對中國哲學發展的影響，這些曾是我在主導“歐洲思想詞匯史研究”項目時的核心活動。如今，目標已變為雙重：繪制多種“學術傳承”的圖譜，并從全球視角重構哲學史。

　　自2020年秋季學期以來，我一直在羅馬第二大學教授宋明儒學史。許多學生參加了課程，在我的指導下，有6篇碩士論文和2篇博士論文探討了中國哲學相關議題。學生們改變了對哲學史的看法，他們愿意拋棄慣用的歐洲中心主義教科書。

　　未來，全球哲學或將走向跨文化共生。其一，哲學史書寫應摒棄文化本質主義，轉向“問題導向”的全球比較。例如，將康德的理性批判與王陽明的“心即理”并置，探究人類理性的普遍性與差異性；其二，翻譯作為思想互構的引擎，需建立跨國協作網絡，開發多語種哲學語料庫，動態追蹤概念跨文明演化；其三，“哲學身份”將超越地域標簽，在文明對話中形成流動的創造體。

　　站在“十字路口”的哲學，唯有擁抱這種互鑒基因，才能成為真正的人類精神共同體。

　　中新社記者：如何以文明互鑒促進全球現代化？儒家思想的哪些核心理念能夠為解決現代困境提供啟發？

　　里卡多·波佐：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文明間摩擦。文明交流互鑒通過增進理解與尊重，能減少因誤解和價值觀差異導致的沖突，為全球合作應對氣候變化等現代化挑戰創造更包容的環境。

　　文明互鑒推動全球現代化的關鍵，在于激活人類文明多元的解決方案，為各國現代化道路提供差異化適配框架。

　　面對生態危機，儒家“天人合一”的理念，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而非征服掠奪；面對國際沖突和文明摩擦，“和而不同”主張在尊重差異中尋求和諧共存，為構建包容性、多極化的全球治理體系及促進和平提供了極具智慧的東方方案。

　　文明互鑒是解鎖多元智慧、推動包容、可持續全球現代化的關鍵。儒家思想蘊含的和諧觀、倫理觀、責任觀和平衡智慧，為解決現代世界面臨的生態、社會、治理與倫理困境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東方智慧。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儒家思想如何賦予人類更強的思辨能力，從而更有效地化解分歧、促進和平？

　　里卡多·波佐：2024年7月，我參加了第十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中國學者陳來和西方學者杰弗里·薩克斯(Jeffrey Sachs)的演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都明確指出，學者和科學家應促進和平，從而促進可持續性。

　　儒家倡導的“中庸之道”培養了一種深刻的辯證思維，它要求人們在面對對立觀點時避免極端化判斷，要審慎權衡、尋求動態平衡。這種“執兩用中”的智慧，有助于在復雜沖突中發現超越二元對立的可行路徑。

　　同時，儒家以“仁”為核心的倫理體系，為理性對話奠定了基礎。“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促使人們在辯論中進行換位思考，理解對方立場。

　　而儒家“禮”的規范，如“君子和而不同”，則確保了分歧能在相互尊重的框架下表達，防止對話滑向情緒對抗。這種將人文關懷融入思辨過程的方式，使討論聚焦于問題本質，而非陷入人身攻擊。

　　此外，儒家“和而不同”的理念，為處理差異提供了卓越的沖突轉化模型。它并不追求消滅多樣性(“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而是將多元視角視為互補資源，通過文化感召與共識構建(“修文德以來之”)來凝聚力量，替代強制性的一致。

　　儒家思想能如此系統地培養辯證思維、構建倫理對話基礎、并轉化差異為合作動能，它賦予人類在分歧中保持理性、尋求共贏的思辨能力，從而為持久和平鋪就道路。其核心在于，提供了一套融合倫理關懷與實踐智慧的獨特框架。

　　這也解釋了為何像尼山世界文明論壇這樣的平臺如此重要，它匯聚東西方學者來探討和平與可持續性，這正是將儒家“和而不同”的智慧應用于全球對話、促進和平實踐的生動體現。(完)

　　受訪者簡介：

　　里卡多·波佐(Riccardo Pozzo)，意大利哲學家、漢學家。意大利羅馬第二大學哲學教授，國際哲學學院(IIP)副主席。研究領域為數字人文、哲學史、邏輯學、形而上學、知識論、美學等；熟悉英、法、德、荷蘭、葡萄牙、西班牙等12種語言。著有History of Philosophy and the Reflective Society(《哲學史與反思性社會》)、Kant Problema Introducción Lógica(《康德與邏輯導論中的問題》)等。